作者:王曉輝
金庸是武俠小說大家,也是一位幽默大師?!坝哪币辉~,原是漢語中所沒有的。據(jù)說王國維是第一個把“Humor”譯成中文的人,他的譯文是“歐穆亞”,是不折不扣的音譯。以后,包括陳望道在內(nèi)的很多翻譯家都譯過這個詞,有的譯為“語妙”,有的譯為“油滑”,還有的譯為“優(yōu)罵”。這些譯法均不理想,根本原因是沒有把握“Humor”一詞的準確含義,結(jié)果看似失之毫厘,實則謬以千里。最終還是林語堂的譯法普及開來,“幽默”也成了中國人最為常用的詞匯之一。
金庸的性格中富含幽默細胞,因此他筆下的很多人物都自帶笑料,如天真爛漫的老頑童周伯通,貪嘴好吃的洪七公,木訥迂腐的小和尚虛竹......,就連小說中人物的長相和使用的兵器,也往往被他安排得出人意表。
《射雕》第二回,醉仙酒樓上,“江南七怪”陸續(xù)出場:“......后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凈面皮,手里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Behind him came a shorter man, his skin pearly white, a felt cap perched on his head. He carried a set of scale and a bamboo basket.) 。這就是“江南七怪”之一的全金發(fā),從外表上看,很難把這副形象與武林高手聯(lián)系在一起。金庸說他“白凈面皮”,我想也就“不黑”而已,男人嘛,還能白到哪去?但Anna Holmwood下筆更狠,給譯成了pearly white(珍珠白),這也太白了吧?全師傅畢竟是黃種人啊!金庸幽默,Anna Holmwood也很幽默,她的翻譯給人物增加了一份喜感。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使用的兵器竟然是一桿秤!“全金發(fā)用的是一桿大鐵稱,秤桿使的是桿棒的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爪,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種用途”(Golden Quan always carried a large steel balance, the arm of which could be used as a spear or club, the hook as flying claw, and the weight as a hammer on a chain. One scale, therefore, became three weapons.)。
高手過招,往往兇險無比,但想到一位比白雪公主還白的小個子男人揮舞著一桿秤在與別人打斗,我不但緊張不起來,反而忍不住想笑。這是金庸與Anna Holmwood幽默感的疊加,是跨文化合作才能產(chǎn)生的喜劇效果。
看過《天龍八部》的朋友一定還記得段譽誤點對手笑穴的情節(jié)吧。段譽知道應(yīng)該點他“廉泉穴”,但一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道,平時卻無練習(xí),手忙腳亂中,部位全然不準,竟然點中了他的“氣戶穴”?!皻鈶粞ā蹦耸切ρǎ侨苏鏆饽媪?,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地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地大笑不已。這哪里是高手在以命相搏,簡直就是兩個孩子在嬉戲打鬧。我每次看到這里,仿佛自己也被點了笑穴一樣,忍不住笑起來。
金庸小說里這樣好笑的情節(jié)俯仰皆是,這種從骨子里透出的幽默感不是學(xué)來的,而是天生的。
《射雕》第四回,丘處機派弟子尹志平給“江南七怪”送信,但尹志平少年心性,擅自出手,試探郭靖的武功?!肮改癫粍?,待到掌風(fēng)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guān)節(jié)應(yīng)聲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一個滑稽的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dāng),左掌立縮,右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
“Guo Jing did not move. He waited for another rush of air, then tilted, grabbed the man's arm and pinched his check with his free hand. Guo Jing tugged at the mystery assailant's jaw. Zhu Cong called this move Laugh the Jaw out of Joint. But this time, the young man defended with his right and struck with his left. Guo Jing used further manoeuvres from the Split Muscles Lock Bones technique, one after another.”
這就是金庸的魅力。兩個武功相若的少年纏斗撕扯優(yōu)雅不到哪里去,但金庸卻信手拈來一個“笑語解頤”這樣優(yōu)雅的成語來形容“扯下巴”的動作,讓人拍案叫絕。武俠小說中比武過招的場面司空見慣,寫多了也就難出新意。而金庸卻總能在節(jié)骨眼兒上拋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噱頭來,仿佛在原本沒有什么滋味的豆花中撒上了蔥花和辣椒油,讓讀者精神一振,興趣倍增。這一段文字Anna Holmwood翻譯得也很出色。沒怎么使用副詞和形容詞,基本上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動詞,非常恰當(dāng)?shù)睾嫱辛宋浯騽幼鞯木o張感和節(jié)奏感。
幽默是對人生樂趣恰到好處地把握和表達,淺了容易變成耍貧嘴,深了又成了故弄玄虛。金庸的幽默是一種偏快樂的幽默,我喜歡。
斷斷續(xù)續(xù),總算是把《射雕英雄傳》英譯本第一冊讀完了,隨手寫的評論,只是個人的一點感想,談不上有什么見地和心得。一則學(xué)問見識有限,二則未經(jīng)深思熟慮,偏頗繆誤,在所難免。讀書的過程中,始終對Anna Holmwood懷著一份感激與敬意。一個外國人,能如此欣賞中國文化并為之付出了艱苦的努力,值得我們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