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500多個人物,涵蓋了社會的各個階層,既有達官顯貴、才子佳人,也有衙役仆從、和尚尼姑。正因如此,《紅樓夢》的語言才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大雅大俗的特點。
翻譯陽春白雪難,翻譯下里巴人同樣難。
《紅樓夢》第二回:“(雨村)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得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面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p>
“屁滾尿流”這個說法最早見于《水滸傳》,但在此之前民間口語中肯定早就流行了,說不定李白、杜甫和蘇東坡這些大文豪也說過這樣的話,只是沒有把它寫進詩詞歌賦罷了。那么,“屁滾尿流”這句成語到底應(yīng)該怎么翻譯呢?
霍克斯教授是這樣處理的:
Enraptured at the prospect of doing a good turn for a mandarin, Feng Su hastened to urge upon his daughter the importance of complying with his request, and that very night Lucky was bundled into a small covered chair and carried off to the yamen.
我們再來看看楊憲益先生的譯文:
Eager to please the prefect, he prevailed on his daughter to agree and that very same night put Chiao-shin in a small sedan-chair and escorted her to the yamen.
楊憲益先生用“eager to please ...”, 表達了封肅欲討好賈雨村的急切心情;霍克斯教授更進了一步,用了“enraptured at …”,表示狂喜的意思。不論是“eager”還是“enraptured”, 語意上都是準確的,但都沒有達到屁滾尿流的程度, 與原文有一定的差距。梁實秋編著的《遠東英漢大詞典》的解釋是“to be frightened out of one's wits”, 意思是“嚇傻了”;外研社的《漢英詞典》除了上面的解釋,還給出了另外一個翻譯方法—“piss in one's pants (in terror)”, 有點兒像今天網(wǎng)上說的“嚇尿了”,不過,這種譯法過于“實”了,“屁滾尿流”說的是精神狀態(tài),而不是真的尿了褲子。兜了一大圈,也許還是霍克斯的翻譯更接近原文。
在日常生活中,俗語粗活并非莽漢潑婦的專利,林黛玉這樣的大家閨秀也會說“粗話”。《紅樓夢》第十九回,賈寶玉去看林黛玉,要躺在床上和林黛玉說話。寶玉說沒有枕頭,要與黛玉共用一個,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绷主煊裨谶@里說的“放屁”,意思跟“瞎說八道”差不多,并不是一句罵人話,而是熟悉親密的人之間的打情罵俏?;艨怂拱选狈牌ā岸肿g成“Don't be ridiculous!”,楊憲益則選擇用“What nonsense!”來翻譯,雖然很準確,但感覺還是沒有“放屁”二字來得爽快。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最潑辣的人物,愛罵人并且喜歡使用“放屁”一詞。第67回: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兵P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p>
霍克斯的譯文非常精彩,準確地刻畫了王熙鳳尖酸刻薄的性格特征:
'You'll have bear with me, madam,' said the wretched Joker, 'otherwise I dare not.'
'Bear with you?' said Xi-feng. 'Bear with your mother's arsehole! I advise you to get on with your story: it will be very much better for you if you do!'
霍克斯先用了一個設(shè)問句,然后突然破口大罵:'Bear with you? Bear with your mother's arsehole!' 這樣先反問再開罵的形式,特別符合中國人罵人的習慣?!拔髁R”與“中罵”差距很大,西方人罵人,中國人罵娘,霍克斯采用了英國人罵人的常用詞“arsehole”, 又結(jié)合中國的具體實際,加上了“你媽的(your mother's)”,才得出了上述譯法,做到了信、達與“不雅”的完美統(tǒng)一。
楊憲益先生將這句話省略了,也許他認為這句罵人話對于外國讀者來說并不重要,省略了也不會影響故事情節(jié)。
類似“放屁”這種表達方式,在小說和戲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在詩詞中極為罕見,我所見到的,只有毛澤東的《念奴嬌?鳥兒問答》。一九七六年元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fā)了毛主席的這首詞: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我那時正在上小學,從收音機里聽到播音員鏗鏘有力的朗誦,除了“不許放屁”(當時就是這樣理解的),其余一概不懂,但心里還是對偉大領(lǐng)袖充滿了崇敬。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與同學發(fā)生爭論,必然將這四個字搬出來,從氣勢上去碾壓對手,事實證明,非常有效。
長大以后才懂得,那“三家條約”是1963年蘇、美、英三國簽訂的《禁止在大氣層、外層空間和水下進行核武器試驗條約》,“土豆燒牛肉”是前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赫魯曉夫鼓吹的“福利共產(chǎn)主義”。毛澤東最痛恨的就是帝國主義仗勢欺人,最反感的就是赫魯曉夫以勢壓人,他曾明確地告訴赫魯曉夫:“共產(chǎn)主義如果是紅燒牛肉,那么我寧愿要紅燒豬肉。” 在這樣的背景下,毛澤東才寫了這首《念奴嬌?鳥兒問答》。
這首詞,大雅與大俗,相得益彰。只有毛澤東,才有如此氣魄與自信,將“放屁”寫入詩中。許淵沖先生將這首詞譯成了英文,茲抄錄后半闕如下:
"May I ask where you want to go?"
And the sparrow replies,
"To a fairyland with ivory towers.
But don't you know two years ago
When the moon lit the autumn skies,
A pact was signed by three big powers?
Besides, they have for food
Potatoes cooked and beef well stewed..."
"Shut up! You bet,
Heaven and earth will be upset."
許淵沖先生是譯詩的大家,重視意境,講究韻律,他的譯文一直是翻譯界學習和研究的范本。最后一句,許先生把“不須放屁”譯為“Shut up!”, 兩個單音節(jié)詞,鏗鏘頓挫,仿佛是老人家面對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以及被他們嚇得屁滾尿流的“蓬間雀",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告訴他們,革命的力量將要把整個世界翻覆。
一個“屁”字,林妹妹說,王熙鳳說,毛主席也說,但要想翻譯得恰到好處,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以“屁”譯“屁”,不是翻譯,必須把講話者的身份、地位、語境、心理等諸多因素都考慮進去,才能做到絲絲入扣,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