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曹雪芹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他的好友、詩人敦敏和敦誠多次在詩中提到曹雪芹的詩才:“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特別是后兩句,直接將曹雪芹與李賀和曹植相提并論了。
曹雪芹根據(jù)小說中不同的人物和情節(jié),寫了近百首詩詞,有打油詩、哲理詩、感懷詩、詠物詩、悼亡詩,幾乎涵蓋了所有的詩歌形式。曹雪芹寫詩不是應(yīng)景,更不是湊篇幅,而是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安排的需要。這近百首詩,時(shí)間、地點(diǎn)、環(huán)境、氣氛以及人物性格和地位各不相同,因此,翻譯成英文的時(shí)候需要考慮的因素也就格外多。當(dāng)然,最難處理的還是帶有諧音和隱喻的詩詞,譬如賈寶玉夢(mèng)游太虛幻境時(shí)看到的金陵十二釵的判詞。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mèng) (寶玉)“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p>
這是金陵十二釵正冊(cè)中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判詞。先不說“停機(jī)德”和“詠絮才”怎么翻譯,就說這后兩句,“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吧,怎么讓外國讀者明白兩株枯木掛著一條玉帶就是指林黛玉,埋在雪里的一根金簪就是薛寶釵呢?他們不懂漢語,也就不會(huì)明白“雪”與“薛”諧音的玄機(jī),更看不懂畫上兩株枯木代表林黛玉的林字。
那么,霍克斯和楊憲益是怎么翻譯的呢?
霍克斯的譯文:
In this album the picture on the first page represented two dead trees with a jade belt hanging in their branches and on the ground beneath them a pile of snow in which a golden hairpin lay half-buried. This was followed by a quatrain:
One was a pattern of female virtue,
One 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
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
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
楊憲益的譯文:
The first page had a painting of two withered trees on which hung a jade belt, while at the foot of a snow-drift lay a broken golden hairpin. Four lines of verse read:
Alas for her wifely virtue,
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 poor maid!
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
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
楊先生為了押韻,在譯文中將“金簪雪里埋”放在了“玉帶林中掛”的前面,對(duì)“詠絮才”的翻譯采取了直譯的方式(to sing of willow-down),除此之外,兩位大師的翻譯沒有什么區(qū)別,“信”和“雅”應(yīng)該都有了,就是沒有辦法“達(dá)”,這不是霍克斯和楊憲益翻譯的問題,而是這一類的文字根本就沒辦法翻譯。
寫到這里,我突然覺得讀《紅樓夢(mèng)》的外國朋友挺值得同情的。滿腔熱情想親近中國文化,誰知道卻碰上這么一大堆天書一樣的文字,比腦筋急轉(zhuǎn)彎還要難上不知多少倍。
這樣的例子在《紅樓夢(mèng)》中還有很多,像“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mèng)歸”,“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前兩句是說元春的,大意是三春(迎春、探春、惜春)皆不如初春(元春)風(fēng)光,然元春雖然選妃入宮,還是在關(guān)乎賈府命運(yùn)的兩大勢力的爭斗中成了犧牲品;后兩句是說王熙鳳的,意思更加隱晦,有人猜測是指賈璉對(duì)王熙鳳態(tài)度的變化,始則聽從,續(xù)則使令,最后休棄(人木合成休字)。這些啞謎究竟是什么意思,誰也說不太清楚,而曹雪芹要的就是這個(gè)效果。直到今天,紅學(xué)愛好者們還在爭論,各持己見,莫衷一是。
這樣的字謎,連霍克斯和楊憲益都搞不定,我們就不去費(fèi)心思了,還是撿一首能夠明白的學(xué)習(xí)一下吧。
《紅樓夢(mèng)》第五回中有一首紅樓夢(mèng)曲《分骨肉》,寫探春遠(yuǎn)嫁: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
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
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
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p>
這是一首浸泡在淚水中的詩。探春在幾個(gè)姐妹中性格最剛強(qiáng),也最有才干,無奈命運(yùn)安排,只能遠(yuǎn)嫁邊海。這首詩悲傷中帶著留戀,無奈中透著達(dá)觀,字面上是寬慰父母,暗含的是無盡的牽掛,很符合探春的性格特征。
霍克斯的譯文:
From Dear Ones Parted
Sail, boat, a thousand miles through rain and wind,
Leaving my home and dear ones far behind.
I fear that my remaining years
Will waste away in homesick tears.
Father dear and mother mild,
Be not troubled for your child!
From of old our rising, falling
Was ordained; so now this parting.
Each in another land must be;
Each for himself must fend as best he may;
Now I am gone, oh do not weep for me!
霍克斯真不愧是翻譯大家,這首《分骨肉》被他用雙韻體譯成英文,不僅音、形俱美,而且完整地傳遞了原詩中哀傷悱惻的情緒。中文古詩中有名詞排列的現(xiàn)象,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整句全是名詞,沒有一個(gè)介詞或動(dòng)詞,但呈現(xiàn)的畫面感卻十分強(qiáng)烈。讀霍克斯的第一句譯文,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效果,“一番風(fēng)雨路三千”,霍克斯用了sail, boat , rain, wind, 四個(gè)非常具象的名詞襯托出道路的漫長與艱難。第三句,“告爹娘,休把兒懸念”,“Father dear and mother mild, be not troubled for your child”,霍克斯在father和mother后面分別加上了dear和mild兩個(gè)形容詞,既保證了結(jié)構(gòu)平衡,又與下句的child押韻,比直接稱呼father and mother更富于情感。第四句中的“窮通”是指“興衰”,漢英詞典上給出的解釋差不多都是rise and fall,英國歷史學(xué)家吉本(Edward 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英文也是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艨怂乖谶@里使用了動(dòng)名詞形式,為的是與下一句的parting押韻。
中國的詩句經(jīng)常省略主語,但翻譯成英文時(shí)又必須有明確的主語,否則很容易產(chǎn)生歧義,原詩中第二句就是一個(gè)典型的例子?!翱挚迵p殘年”,霍克斯譯為“I fear that my remaining years will waste away in homesick tears”(我恐怕剩下的歲月都要在思鄉(xiāng)的淚水中度過了)。探春還是個(gè)十六七歲的女孩兒,用“殘年”來形容她日后的歲月不合情理;從上下文來看,下面一句是安慰親人,讓他們不要牽掛自己。但是,先告訴他們自己很悲痛,要在淚水中消磨殘年,還要讓他們別惦念,顯然不合乎邏輯。探春遠(yuǎn)嫁時(shí),賈母灑淚道:“三丫頭這一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趕不上再見她一面了?!?詩中的“恐哭損殘年”即照應(yīng)了賈母的話。所以,這句話應(yīng)該理解為探春擔(dān)心上了年歲的親人(父母、祖母)因思念自己而哭泣,損傷了身體,楊憲益的譯文就是按照這個(gè)意思翻譯的:
“But afraid to distress their declining years with tears
She tells her parents: Don’t grieve for your child.”
當(dāng)然,我也不敢肯定地說霍克斯翻譯得不對(duì),因?yàn)樵姛o達(dá)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更何況曹雪芹也沒有明確告訴我們誰恐、誰哭、損誰的殘年。
著名紅學(xué)家周汝昌說過,如果你想挑選一件最困難而且最值得做也最需要做的文化工作,那么請(qǐng)你去研究評(píng)價(jià)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mèng)》吧。同理,翻譯《紅樓夢(mèng)》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