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去同學(xué)家里玩兒，無意間在柜子上看到一冊小開本的《古代詩歌選》，里面有這樣一首詩：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因?yàn)闆]有生僻字，意思又簡單，加上少年人的記性好，讀了一兩遍，就記住了。后來才知道，這首詩是《水滸傳》里面的一首宋代民歌。
《水滸傳》第十六回，楊志帶人押送生辰綱，在黃泥岡上休息。沒半碗飯時，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dān)桶，唱著這首歌兒走了上來。當(dāng)時正是中午，天熱得像下火一樣，押送生辰綱的軍士們早已疲憊不堪。賣酒漢子歌中唱的赤日炎炎、禾稻枯焦和心如湯煮，更增加了他們身體的疲勞和內(nèi)心的焦躁。施耐庵借這首民歌來烘托氣氛渲染情緒，最恰當(dāng)不過了。
那么，怎樣把這首小調(diào)翻譯成英文呢？賽珍珠是這樣翻譯的：
The sun burns with a fiery hand,
The rice is scorched on the dry land.
The farmers' hearts are hot with grief,
But idle princes must be fanned.
賽珍珠的譯文非常押韻，第一、二、四句的結(jié)尾hand、land、fanned，押韻方式與漢語的七言詩一樣。fiery hand可以理解為太陽火熱的光芒。scorch是燒糊、烤焦的意思?！稗r(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賽珍珠譯為the farmers' hearts are hot with grief，這里hot的正確解釋應(yīng)該是feeling heat in an unpleasant or uncomfortable way，是因?yàn)楸瘋y過而產(chǎn)生的焦躁，賽珍珠用hot with grief來翻譯“如湯煮”，意思很接近，但程度上似乎有點(diǎn)兒欠缺。最后一句“公子王孫把扇搖”，用must be fanned是為了押韻，但這樣一來就成了讓別人打扇，而不是“把扇搖”了。
沙博理的譯文：
Beneath a red sun that burns like fire,
Half scorched in the fields is the grain.
Poor peasant hearts with worry are scalded,
While the rich themselves idly fan!
沙博理沒有追求韻腳的齊整，而是更多地關(guān)注內(nèi)容本身的呈現(xiàn)?！八苹馃? burns like fire，“半枯焦”= half scorched，“如湯煮”= (hearts) with worry are scalded，對應(yīng)得非常準(zhǔn)確。最后一句，沙博理譯為while the rich themselves idly fan! 原文中“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與“公子王孫把扇搖”相互反襯；譯文用idly fan形象地刻畫了剝削階級悠哉游哉“把扇搖”的形象，與“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形成鮮明對照，十分傳神。
【配圖：彭靖雯】
《水滸傳》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民歌是那首《九里山前作戰(zhàn)場》。
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因?yàn)槿蛩梨?zhèn)關(guān)西，魯提轄只好到五臺山出家。沒有酒的生活對于魯智深來說無異于讓老虎改吃草料，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口中淡出鳥來”。憋了四五個月，終于憋不住了。這一天天氣晴好，魯智深久靜思動，便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鴉青絳，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到一個半山亭子上。心中正想著酒，就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漢子，挑著一擔(dān)酒，唱上山來：
“九里山前作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fēng)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p>
這首民歌改編自明代楊慎寫的一首彈詞，屬于民間說唱的一種曲藝形式，放在此處來激發(fā)魯智深的酒癮，可謂匠心獨(dú)運(yùn)。金圣嘆在評點(diǎn)《水滸傳》時曾批道：“第一句風(fēng)云變色，第二句冰消瓦解，聞此二言，真使酒懷如涌?！闭牎熬爬锷角白鲬?zhàn)場”，仿佛兩軍對峙，令人精神一振；第二句“牧童拾得舊刀槍”，當(dāng)年的楚漢之爭早已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有荒草萋萋的古戰(zhàn)場和銹跡斑駁的舊刀槍。后兩句“順風(fēng)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寫得極其抒情，好像江風(fēng)江水還在訴說著千年的故事。
此時的魯智深，雖然有蓋世的武功和倒拔垂楊柳的力氣，卻也只能躲避在深山古剎之中。猛然間聽到這首歌，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楚漢鏖兵和“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xiàng)羽的命運(yùn)，他的心里一定是翻江倒海。雖然一個“酒”字未提，但這份懷古幽情，足以讓魯智深酒興大發(fā)。曲詞家溥叔明根據(jù)《水滸傳》的故事寫過一首單弦牌子曲《醉打山門》：
英雄末路每逃禪，不過是借住祇園。幾曾見菩提樹上把猛虎拴？
……
登時間、莽頭陀、氣如山，百戰(zhàn)的身卻被袈裟掩。
只恨這、嶺頭云、白茫茫把那敵人隔斷，空見那紛紛的列陣卻是晚鴉還。
這首曲子是魯智深當(dāng)時心境的最好詮釋。英雄末路，困頓禪寺，如龍進(jìn)溝壑，虎落平陽，而正在此時，耳畔傳來一陣歌聲，直入魯智深的心頭。不會喝酒的人聽了都要借酒消愁，何況是魯提轄。
但這樣一首好詩，譯成英文，外國讀者會有與我們相似的感慨和聯(lián)想嗎？
約翰·登特-楊的譯文：
Nine Leagues Mountain,
Site of the ancient battle,
Where rusty swords and spears
Are found by the grazing cattle;
The River Wu trembles,
Under the watching sky,
Like the fair lady Yu,
As she bade her lord goodbye.
賽珍珠的譯文：
Three miles long is the mountain -- it looks on old battlefields.
At its foot a small cowherd an old battle axe wields.
The kind wind ruffles the waters of the River Wu,
It seems the voice of I Chi, weeping her lord the day through.
約翰·登特-楊用了八行將這首詩譯出，每行文字簡潔明快，而且合轍押韻，好像是一首童謠。中國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里”，翻譯成英文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如“三萬里河?xùn)|入?！薄鞍饲Ю锫吩坪驮隆?。這些詩句中的數(shù)字往往是虛指，表示很多、很遠(yuǎn)、很久的意思。如果音譯成li，外國讀者會有疑惑；如果除以二折合成公里，翻譯成kilometer，又失去了原詩中虛指的作用。一個折中的辦法是翻譯成league，league是舊時長度單位，約等于三英里，發(fā)音很像漢語的“里”，只是長度增長了好幾倍，好在一般原文中的里數(shù)都是虛指，不必糾結(jié)。
為了與第二行的site of the ancient battle押韻，登特-楊對原文做了修改，where rusty swords and spears are found by the grazing cattle，grazing cattle與前面的ancient battle完美押韻，但這樣一來，那些掩埋在古戰(zhàn)場的舊刀槍就不是被牧童撿到，而是被吃草的牛羊啃出來的了。后兩句“順風(fēng)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起承后轉(zhuǎn)合，既自然又抒情，是這首詩的關(guān)鍵。還是為了押韻，登特-楊再次改動原文，翻譯成the River Wu trembles, under the watching sky, like the fair lady Yu, as she bade her lord goodbye（在天空的注視下，烏江水輕輕地?fù)u動，好似美麗的虞姬告別君王）。
賽珍珠的譯文與原詩更為接近，且battlefields與wields、River Wu與the day through，兩兩押韻。有意思的是她沒有把九里山當(dāng)作專有名詞來處理，而是將“九里”折算成三英里，翻譯成了“三英里長的山俯視著古戰(zhàn)場”（three miles long is the mountain -- it looks on old battlefields）。第二句“牧童拾得舊刀槍”，賽珍珠發(fā)揮了想象，改寫成山腳下一個玩耍的牧童揮舞著撿到的銹跡斑斑的戰(zhàn)斧（at its foot a small cowherd an old battle axe wields）。意思沒有改變，但是畫面感更強(qiáng)了。牧童也許不知道他腳下是千年前的古戰(zhàn)場，但不遠(yuǎn)處的烏江在江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嗚咽聲響，仿佛虞姬在訴說對霸王項(xiàng)羽的思念。“順風(fēng)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一處，賽珍珠處理得非常好。究竟是什么讓人聯(lián)想到虞姬和霸王，是風(fēng)聲，水聲，還是江上的景象？中文的意象非常清晰，也非常抒情，但翻譯成英文的時候就必須有明確的主題和語言邏輯。賽珍珠明確譯成是江風(fēng)吹動烏江發(fā)出的聲響，好似虞姬的聲音在訴說（the kind wind ruffles the waters of the River Wu, it seems the voice of I Chi, weeping her lord the day through），與原意相符，也更容易被英語讀者接受。
中國是詩詞的國度，幾乎所有的中國古典小說中都有大量的詩詞?！都t樓夢》寫的是才子佳人，所以詩詞纏綿優(yōu)雅；《三國演義》寫的是帝王將相，所以詩詞深沉莊重；《西游記》寫的是神仙鬼怪，所以詩詞也光怪陸離；《水滸傳》的主角是草莽英雄，來自三教九流，所以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民歌，這在四大名著中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如何將語言鮮活、生動質(zhì)樸的民歌翻譯成同樣清新自然的英文，對譯者來說是一件極其困難又無法回避的工作。話說回來，世界上哪有容易的事？正如孫悟空所說的那句話：“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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